沅澧滔滔流芳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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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宏離開我們一晃就五年了。歲月的流逝沒有沖淡我對他的懷念,有時一閉上眼睛,就會閃現(xiàn)他那熟悉的身影……

我在讀中學時就開始仰慕光宏的大名。他20多歲就是縣委常委兼我老家蒿子港區(qū)的區(qū)委書記。見過他的大隊干部把他說得神乎其神,說他像黑包公、猛張飛,急公好義,扶正祛邪,說一不二,什么大事難事都不在話下,壞人見著他都躲路走。那時的光宏在我心中是神一樣的人物。

1981年底,我大學畢業(yè)分配到常德行署辦公室工作。雖然沒有機會見到兒時的“男神”,但從同事們的嘴里知道他在坐冷板凳、走“麥城”。1983年機構改革,干部要“四化”,光宏只有初中文憑進不了領導班子,脫產(chǎn)到常德師專補習文化,兩年畢業(yè)后安排當了常德縣的“光頭”常委,也沒有什么實際分工,做一些拾遺補缺的工作。

直到1989年,機會才開始重新垂青光宏。那一年西湖農(nóng)場的水庫移民鬧返遷,經(jīng)常到市委市政府和省委省政府上訪堵門。移民把農(nóng)場的書記場長私自關押起來,不給吃、不給喝,驚動上層,動用了公安、武警才把人質(zhì)解救出來。一時間,談西湖色變,西湖成了領導的一塊心病。市委征求了許多人意見,都不敢鉆這個“刺篷”。找到光宏后,他二話未說,就臨危受命,挑起了西湖農(nóng)場黨委書記、場長這副重擔。果然不負眾望,憋了多年的光宏在西湖如魚得水,他直面矛盾,回應群眾訴求,辦實事、興產(chǎn)業(yè)、惠民生、治歪風,很快消除了群眾的積怨,把“亂攤子”收拾得井井有條、紅紅火火。光宏又開始走紅了。

我沒有想到還有機會能與兒時膜拜的“男神”有共事的機會。1992年8月,我從市政府辦副主任調(diào)任澧縣縣委副書記。光宏因“治亂”有功,重用到澧縣擔任縣委書記。缺乏基層工作歷練的我,得知這個消息,心里多了幾分踏實與期待。

澧縣在常德是舉足輕重的大縣,是澧水流域的重鎮(zhèn),歷史上曾是州府所在地。當時正值小平同志南巡談話發(fā)表不久,全國各個地方正涌動著改革開放的春潮。市委派光宏去澧縣主政,對他寄予了厚望。

第一次與光宏見面是在河洑市委黨??h市換屆班子成員培訓班上。給我的第一印象雖不像少時傳說的那般英雄豪杰,但也還是精氣神十足。1米75的個頭,黑里透紅的皮膚,短平頭齊刷刷的,一雙眼睛黑亮犀利,嗓門粗獷厚重,走路虎虎生風,一看就是個勇于任事、敢作敢當、坦誠率真、經(jīng)驗豐富的“老把式”。

在縣委、人大、政府、政協(xié)幾家班子成員第一次見面會上,光宏簡單有力的講話,樸實無華,句句直抵心靈,我至今還記憶猶新。他說,“同船過渡三百年所修,我們能在一起共事就是緣分。市委把澧縣交給了我們,我們就得對那一方的老百姓負責。現(xiàn)在改革開放的形勢是百舸爭流,不進則退,慢進也是退。澧縣要重振昔日雄風,就要拿出逢山開路、遇水架橋的氣概,殺出一條血路,我們要當改革的好漢,九牛爬坡個個出力。”

當時的澧縣縣城就一條直腸街,澹水河橫貫東西,不僅阻礙城市的交通和發(fā)展,還給城市帶來洪水隱患。我到澧縣報到上班的第一天,光宏就拉我到河堤上散步。他問我,“你說這河怎么辦?”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,試探著問了他一句,“莫非你一來就要打它的主意?”光宏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,眼睛久久盯住北邊,似乎在搜尋什么目標。

大概過了半個月的時間 ,縣委召開常委擴大會,光宏代表新一屆縣委端出了本屆發(fā)展的“盤子”。他提出“興工強農(nóng)、拓城活商”八字戰(zhàn)略,要搞“十大工程”,其中就包括北移澹水河新開大坪干渠、重新上馬艷洲電站、拓寬207國道等改變澧縣面貌的重大工程。

大家一聽炸了鍋,沒想到楊光宏這個“猛張飛”才來幾天,“下田就割谷”。一些同志適應不了這種快節(jié)奏,紛紛發(fā)表反對意見,他們說,飯要一口一口吃,一下同時干這么多工程,哪來這么多錢?澹水河是當年老書記開的,拆遷任務那么重,何必急著捅這個“馬蜂窩”?如果明年汛期出了問題誰負責?

光宏在會上反復解釋十大工程的必要性、可行性。他講,“時間不等人,澧縣這么大完全容得下這幾個工程。凡事都在人為,條件是等不來的,是干出來的,你先不干出個樣子,上級怎么支持你?澹水河老百姓都講要移,當年老書記開河是正確的,現(xiàn)在平河也是正確的,此一時彼一時也。洪水年年有,老擔心狼來了,這一步就永遠邁不出去,干任何事都有風險,當太平官只會一事無成!”反對的同志被他這番話講得啞口無言。

常委擴大會后,縣委隨即向全縣發(fā)出了總攻令。光宏動員群眾說,毛主席當年秋收起義開天辟地,我們秋收后開啟的十大工程改天換地,工程建成之日,就是澧縣雄風重振之時。大家聽了熱血沸騰。一時間澧縣上下到處紅旗招展、機聲隆隆、人頭攢動,一派火熱的會戰(zhàn)場面。光宏為這些工程日夜操勞,跑上請示匯報“化緣”,跑下協(xié)調(diào)工程建設的具體矛盾。

正是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,一股對光宏不滿的流言悄悄傳播開來,說澧縣來了個“楊糊海”,還沒有搞清方向就一派蠻干,告狀信甚至寫到了省里和北京,市里也有領導提醒光宏不要頭腦發(fā)熱,大有“山雨欲來風滿樓”之勢。我也替光宏捏把汗,要他別老是埋頭拉車,多到上面去給領導匯報解釋,不要“頂起碓臼玩獅子——人吃了虧戲不好看。”光宏朗聲一笑,回答道,“嘴長在別人身上,任他們怎么說,我問心無愧。當縣委書記就那么幾年,一年熟悉情況,兩年醞釀決策,三年拍屁股走人,這樣的混官我當不了。干事就會有議論,等都統(tǒng)一了思想再干,黃花菜都涼了,只能邊干邊統(tǒng)一思想!”那段時間,他常常晚上拉我到他家里喝酒,有時喝多了,也會罵人、發(fā)點牢騷。我知道他壓力山大,心中的委屈也不好對誰去說。

好在經(jīng)過兩三年努力,這十件大事都陸續(xù)辦成了,發(fā)揮了預期的效應。尤其是澹水河北移工程搶在第二年汛前完工,一下拉開了澧縣城市的骨架,昔日的河道變成了60米寬的中心城區(qū)主干道,兩旁土地大幅升值,縣城一夜之間長大了、通暢了、變美了。凡來澧縣的人,沒有不稱贊的,資金項目開始不斷向澧縣聚集,澧縣發(fā)展又走在了全市前面。原來反對的人心里服了氣,“楊糊海”這個綽號再沒有人喊了。

很多人以為光宏是個大老粗,抓工程項目在行,沒想到對教育特別上心。“再苦不能苦孩子,再窮不能窮教育”,在光宏這里不是一句口號,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。那時縣里財政異常緊張,工資發(fā)了上月愁下月,拖欠干部工資是經(jīng)常的事。光宏給政府和財政下了一條死命令,老師的工資和撥給教育的經(jīng)費一個銅板不能少,一天時間也不能遲,當了褲子也要消滅學校的危房。澧縣是在全省率先完成教育達標的,全縣最好的房子就是學校。他還提議全縣建立教育基金,號召黨政干部、私人老板為教育捐資,開展“大手拉小手”助學活動,幫助貧困孩子完成學業(yè)。他自己率先垂范,資助了兩個貧困家庭的孩子。正是因為在澧縣興教有功,后來他當了常德的副市長以后,也管過一段教育,幫教育辦了不少實事。有人問光宏,財政這么緊,怎么就想著教育?光宏回答,教育是最大的民生,救窮先扶教育,孩子的事都不管,有什么資格當“父母官”?

光宏抓發(fā)展一手硬,抓黨風廉政建設和干部隊伍一手也同樣硬。他常講,生活是生活,工作是工作,不能把私人感情帶進工作。對干部工作中的問題,批評過了就過了,從不記賬,但對一些腐敗現(xiàn)象和不正之風絕不輕易放過??h公安局有個叫萬讓成的戶政股長,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,結交了京城省會的不少朋友,縣里不少人對他敬若神明。他想當公安局副局長,托關系給光宏打招呼,隔三差五要請光宏喝酒,都被光宏嚴辭拒絕。后來光宏接到群眾對萬讓成的舉報,指示紀委檢察院嚴查。結果查出了一個大蛀蟲。萬讓成利用掌管全縣農(nóng)轉非戶口的權力,大肆貪污受賄,金額近百萬元,這在當時可是一個天文數(shù)字,被法院判處死刑。光宏以萬讓成為反面典型,乘勝追擊,狠剎群眾反映強烈的干部建私房、紅白喜事整酒斂財?shù)炔徽L,處分了一批干部,讓大家知道縣委的規(guī)定再不是“稻草人”做做樣子,都變得規(guī)矩起來。光宏常對常委班子講,在懲腐倡廉上,我們要帶頭,屁股要干凈,要敢于當“包公”,不能當“葉公”,我楊某人的親戚朋友不在澧縣搞一個工程。

光宏做事不搞花架子,也不允許別人搞花架子。他一有空就往鄉(xiāng)鎮(zhèn)、企業(yè)、建設工地跑,對各方面的情況了如指掌,誰想在他那里打點馬虎眼就是自討苦吃。那時全省正大辦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,澧縣的工業(yè)也是在那時開始起步的。上面考核抓得緊,要評億元鄉(xiāng)鎮(zhèn)、千萬村和明星企業(yè)家,有的人為了評獎當先進,就打起了數(shù)字的歪主意,搞虛報浮夸。光宏在全縣大會上嚴肅批評這種現(xiàn)象,他說,吹牛皮是要上稅的,我們要把勁使在招商引資上項目上,而不能用在數(shù)字摻水上。當時澧縣的速度處在全市的后面,市里在澧縣開整風會,要光宏表態(tài)。光宏態(tài)度堅決,加大了工作力度,但在數(shù)字上報上依然堅持實打?qū)崱4蠹叶脊J澧縣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實力最強,有一批骨干企業(yè)。后來財政實行分稅制改革,澧縣沒吃虧,而有的地方由于數(shù)字虛高,留下不少后遺癥。

光宏最反感干部把精力用在搞關系跑官上。他一到澧縣就約法三章,他說干部就是干事的,不干事就不叫干部,縣委用干部的標準就是一個,就是看干事。一個縣就這么大,誰能干誰不能干,大家都看得清,你們相信縣委,就不用跑、不用找關系。他還說,常洗碗的人可能有打破碗的時候,干事就有可能出錯,我們寧用出錯的能人,不用從不犯錯的庸人。在他的倡導之下,縣委重用了一批干事的干部,對干得好的企業(yè)家政治上給榮譽、經(jīng)濟上給待遇,有幾個干部雖然犯了小錯誤、挨了處分,但由于能干事,光宏還親自上門請他們出山、委以重任。那段時間全縣干部、企業(yè)家都被激活了,大家爭先恐后,什么工作都喊得起來,澧縣成了一片熱土。

光宏不唯上,不屑吹牛拍馬、阿諛奉承、跑官要官那一套,但他為干部的成長進步,卻沒少往書記、市長和組織部跑,可以說他是一個最用心、最用力的干部推銷員、廣告員。他說,為上級組織推薦人才,是書記的責任,出人才是書記最大的政績。我至今還清晰記得,當時市里要選一個非黨副市長,光宏知道后認為澧縣的黨外副縣長是合適人選,他拉著我找市委主要領導匯報,用大量具體事例講該同志德才表現(xiàn),還講他年輕、有培養(yǎng)前途、今后可能成大器。市委反復權衡比較,向省委推薦這位副縣長作副市長人選。這個同志后來果然表現(xiàn)優(yōu)異,不斷進步,成了棟梁之才。我和一起工作過的同事談起光宏,說他該粗的粗,該細的細,在他手下干事放得心,個人的進步根本用不著自己考慮。他當書記期間,市委從澧縣提拔了不少干部。

光宏做人做事舍得己、拼得命,也體現(xiàn)在喝酒的風格上。那個年代剛改革開放,提倡接待就是生產(chǎn)力,光宏能喝酒,也為縣里多爭取了不少資金項目。有一次為了澧州啤酒廠擴產(chǎn),中午陪銀行行長吃飯,說一杯一百萬,害得他連喝十多杯,醉得下午開常委會開場只說了兩個字“散會”,就回家睡覺去了。這事不久傳到市里,成為說光宏粗、不拘小節(jié)的重要佐證。光宏沒有其他愛好,就喜歡喝點酒,多數(shù)時侯是為了工作。就因為這個愛好,多少給他的形象減了分,后來他得胃癌,66歲去世,可能也與這個愛好有點關系。

由于澧縣工作出色,1996年下半年,光宏提拔當了常德的副市長,我則接任了縣長,我和光宏共事僅僅4年。這4年是我從一介書生真正成為領導干部的4年,我從光宏身上學到的東西影響了我一輩子。我常常對人講,光宏是我做人做事的老師。

光宏遠距離看起來身上沒有什么光環(huán),他文化底子不厚,寫不了文章,作報告也講不出滔滔宏論,說話干事又不會見風使舵,直來直去,有時也不太討領導喜歡。只有近距離接觸,與他一塊干事,你才會真正認識到他的那種赤子情懷、鐵肩道義、浩然正氣、“菩薩”心腸,他走過的地方,沒有老百姓不留念他的。性格就是命運。光宏從來就是一路坎坷,他后來做到常務副市長,55歲改任正廳級非領導職務,“體面”地退居二線。

光宏的生命雖然過早地殞滅,但他的美名與良好口碑卻依然在沅澧大地上流傳。每次我回到常德,與朋友們聊起故人舊事,幾乎都會說起光宏,說他做事的大氣、擔當,說他做人的坦誠、剛正,感嘆光宏做事的風格與一些庸官混官的強烈反差。光宏生前,很少聽他講過豪言壯語,他對黨對事業(yè)的忠誠是寫在大地上的。一個地方能遇到光宏這樣的好官,那是老百姓的福氣。至今澧縣算起建國以來最優(yōu)秀的縣委書記,盡管版本不一,但光宏始終在優(yōu)秀之列。“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”,一個地方多少官員來來往往,但真正能讓老百姓記住的又有多少?光宏從未想過要青史留名,但他卻用自己實實在在的行動作為,在沅澧大地上樹起了一座無形的豐碑。“政聲人去后,民意閑談中”。光宏作為常德人民的優(yōu)秀兒子,與千千萬萬為這塊土地繁衍生息作出過貢獻的人一起,伴隨奔騰不息的沅澧二水永流芳華……

(來源:紅星云 作者:蔡建和 播音:朱東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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